我回到了相公活得不如狗的时候。
我给他吃喝,庇护他,告诉他:“活下去,将来你会娶我为妻。”
后来,他权势滔天,而我藉藉无名。
宴会上,他带着狼一般的眼神来到我面前:“当时那个,是你?”
1.
大婚前夕,我穿回了相公少年时。
暗巷之中,陆临渊被人掐住咽喉,狠狠撞向墙壁。
他不曾反抗,亦不曾挣扎,仿若习惯了这般对待,神色平静地任由鲜血自额角流下。
四周皆是嘲笑之声。
行凶者,我认得。
陆临渊的庶兄陆景辰。
“陆大少爷,你瞧他活像条丧家犬。”
“就这般窝囊,往后定不会威胁到你。”
陆景辰轻笑,抬起他的下颌,如逗弄幼犬般轻拍:“来,唤声哥哥听听。”
“那贱婢生的儿子,果真随了她。”
这话似是触及了陆临渊的逆鳞,他原本死寂的神色陡变,宛若被激怒的幼兽,猛地与陆景辰扭打起来。
却终究不敌。
众人正欲一拥而上,我冲了出去。
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
“我已请了捕快。还不速速离去?”
我目光扫过他们衣襟上的学堂徽记:“崎南书院的学子,就是这般行径?”
陆景辰冷笑:“呸,好个多管闲事的。”
他推开陆临渊,丢下狠话,领着人匆匆离去。
经过我身旁时,还不忘打量我的衣着。
我知晓,他是要看我的家世高低。
所幸,我穿越而来时,衣饰物件皆在。
是以,陆景辰才会这般干脆地离去。
我怔怔望着陆临渊。
跨越年岁,我忽至这段未曾经历过的时光。
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一切,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馒头。
虽有布巾包裹,但那污渍也让我蹙眉。
更遑论,布巾里头也沾了泥污。
我走近前去,蹲下身按住他的手。
陆临渊面无表情地抬头,指尖微颤。
我这才发觉,他的手冷若冰霜。
身形瘦削,面色苍白。
“莫要食用了,太脏了。”
我素来携带干粮,此刻正好派上用场。
松开手,我从荷包中取出两个糕点递给他。
陆临渊未接,默然看着我。
双目中带着空洞的诡异。
我撕开油纸,掰下一角放入口中。
“干净的,无毒。”
2.
不待我再伸手,陆临渊动作敏捷地抢过糕点,往嘴里猛塞。
几乎未及细嚼,两下便吞入腹中。
似是得了些气力,陆临渊倚着墙,又欲去取地上的馒头。
我眼明手快地将馒头拢到身前。
陆临渊扑了个空。
这时他眸中泛起波澜,甚是不解地望着我。
「沾了泥土,不能再吃。」
陆临渊瞥我一眼:「我吃便是。」
他身量颀长,却瘦削异常,宛如一根枯竹,朝馒头所在之处探来。
我立即起身,当着他的面提起油纸包一角,正欲丢至角落,忽见一只野狗窜出。
绕着我转圈,摇尾讨好。
它毛色枯黄,身上斑驳脱落。
我解开油纸包,掰了馒头干净处递给它,沾污之处则弃于角落。
回身时,见陆临渊目中尽是责怪之色。
我心下暗叹。
「去医馆瞧瞧,路上我为你觅些吃食。」
陆临渊素有胃疾,初订亲时,我闺中密友打趣道,此乃富贵人家常见病症。
他只是浅笑摇头,垂眸叮嘱我:「因此,你也需按时用膳。」
「这病难熬,你肯定受不得。」
我当时只道他往日饮食无度,便信誓旦旦地允诺:
「放心,我必按时用膳,也定会督促你按时进食。」
少年时的他,竟是如此艰难度日?
每每谈及往事,他从不提少年时光。
我问及,陆临渊才简单应道:
「并非美事,不提也罢。」
陆临渊凝望我许久。
我晃了晃荷包道:
「我有银两在身。」
「养你一人,绰绰有余。」
初至此处,我便察觉荷包中银票犹在。
银票还可以去当地钱庄兑换,就是不知道那些钱庄如今还在不在。
这些银两多是陆临渊所赠。
用未来夫君的银钱养护少年时的他,思及此处,不禁觉得趣味横生。
见他迟迟不动,我只得伸手搀扶。
「你瞧瞧,都瘦成什么模样了。」
轻若无物,我轻易便将他扶起。
宛如一副骨架,裹着一层薄皮。
陆临渊借力而起,不动声色地垂首。
想是在打量自身,可是当真如我所言那般消瘦。
3.
许是常年来的饥饿和毒打,让他的思绪变得稍显迟钝。
陆临渊想了会,微低着头和我道:「还好,以前更瘦。」
语气委屈。
我听得心脏猛缩,狠狠一酸。
就听见陆临渊试探着开口:「我饿。」
「我们去看完大夫,想吃什么吃什么,好不好?」
我不自觉地用上了哄孩子的语气。
「还有,你头不疼吗?」
陆临渊点点头,继而道:
「疼,更饿。」
我扶着他走出巷口寻轿子,心里止不住地酸涩。
我在陆临渊的身上从没见过对命运的怨怼。
让我误以为,他在爱里成长,所以不埋怨不偏激。
故而我很难想象,从这些事情里走出来的他,怎么还能那样包容又温柔。
陆临渊去看大夫的时间里,我去了附近的钱庄提钱,又去了成衣铺给他买衣裳。
付银子的时候,我瞪大了双眼。
原本一两银子的衣裳,到我手上要一千两。我懵懵地念叨出声:
「我的荷包里有鬼。」最后只好付银票。
掌柜看了眼,衷心地夸赞道:「这料子确实不错,我还是头一回见。」
除了我,在旁人的眼里,我的支出都是正常的。
我猜想是我来了这个世界后,所有花销都变比例了。
一比千。
不久之前,我还大放厥词,养一个陆临渊绰绰有余。
他这三十两的药钱,就花了我三万两。
我面色略微扭曲。
陆临渊眼神微微颤动:「我不疼,不看了。」
他说着,就要把药方往大夫手里塞。
我连忙拽住他的手,拖着他往外走。
边走边数落他:「你做什么呀?」
「生了病不看大夫,你是想去见阎王吗?」
心里暗爽。
以前陆临渊说我的,今天起我都要说回来。
被我拽着的人脚步猛地顿住。
「怎么了?」
陆临渊声音闷闷的:「饿。」
「现在带你去吃饭,但是大夫说你得先从清淡易消化的吃起。」
「一次也不能吃太多。」
陆临渊没说话,我诧异地转过身。
只见他低着头,目光盯在他拎着的药包上。
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,陆临渊突然抬起头看着我。
眼睛里满是审视的味道,他眨了一下眼:
「吃药。」
而后,把药包挂到了我手腕上。
?
我提起药包,又好气又好笑。
「有病的是你。」
陆临渊面色不改,抬手摸了下被包扎好的伤口:「我有病,我饿。」
4.
他那语气,可怜兮兮的。
我险些就要顺着他的话点头应下。
「我带你去用膳,但是大夫说了......」我又将那些注意事项细细说了一遍。
陆临渊也不知听进去几分,等我说完,他恼怒般瞪我一眼。
「骗人精。」
许是觉得不够震慑我,他张开嘴,露出牙齿:
「不给饭吃,我便吃了你。」
饿久了怕是真要伤了脑子,陆临渊这会当真傻气得紧。
我忍俊不禁,掏出手帕掩面轻笑。
「谁说不给你吃了,只是得慢慢来,可好?」
「你现在这般乱吃,胃口定是难受得很。」
陆临渊思忖片刻,终是觉得我说得有理。
便把我手腕上挂着的食盒取下来,自己重新拎着了。
古有漂母饭信,今有我苏暖暖一饭千金。
这般比例,陆临渊吃的不是饭食,是真金白银。
我只让小二端来两碗粥,两个馒头。
陆临渊的表情那叫一个幽怨。
虽未明说,眼神却犹豫不决地往外瞟。
「我说过,你得好好养养胃口。」
「下回再买与你。」
此言一出,陆临渊立即收回视线,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。
活像只等着主人赏食的小狗。
我伸出手示意他用膳:「吃吧。」
眼前这一幕堪称风卷残云。
我实在想不通,我所识得的那个陆临渊温文尔雅,举止从容,与眼前这人简直判若两人。
算来算去,我与他相遇也不过三年后的事。
这三年间,陆临渊究竟遇到什么天大的机缘,才能有这般巨大的转变。
我收回思绪,看着陆临渊狼吞虎咽的模样,不免心生怜惜。
到嘴的话转了一圈,又咽了回去。
罢了,来日方长,下次再教他。
我取了帕子递给陆临渊。
陆临渊敷衍地往嘴上一抹,便丢在一旁。
而后,眼巴巴地看着我,吐出两个字:「我饿。」
我计上心来:「你可听话?」
5.
他眸光闪烁,略一思量便低声道:「自是听话的。你说我身子不适,我便认了,绝不多言。」
我望着他这张青涩的面容,恍然看到了日后那个运筹决胜的陆临渊。
那时每逢我有难,他总是轻声安慰:「别怕,有我在。」
我对他向来深信不疑,而他也从未令我失望,总能寻得两全其美的法子。
如今这般年纪的陆临渊,也是会哄人的很。
一副乖顺模样,我说一他绝不说二。
我掩面一笑:「既是如此,那便不饿了,我们回去吧。」
他神色顿时黯淡,提着食盒的手也无精打采,仿若行尸走肉般跟在我身后。
瞧这般光景,莫不是平日里冷着脸都是为了留些精力。
「你住在何处?我送你回去。」
想起方才所见,我又问道:「府中如何待你?可有人照拂?」
他动作迟缓地摇头:「住在偏院,独居一处。」
「无人照料。」
说罢,他抬眸看我一眼:「唯有姑娘待我好。」
我一时语塞。
这般境遇,当真不该。
陆郎,怎会落得如此田地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:「那...令堂呢?」
他极少提及家事,只说双亲已然仙逝。
那时我心疼地望着他,反被他点了点额头。
「莫要胡思乱想,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可怜,实则已得天地厚爱。」
他待人太过温和宽厚。
我便以为他是在父母疼爱中长大,只是后来失去了这份温暖。
想来正因受过疼爱,才不会对命运心生怨恨。
谁知事实竟是天壤之别。
他抿唇轻语,睫毛微颤:
「生身之母未曾谋面。」
不等我追问,又道:「如今这位是继母。」
「我生母年少轻狂,弃我而去。幸得父亲收养,他故后继母带我改嫁。」
短短数语,道尽他一生难言之痛。
我心中酸楚。
他静静凝视片刻,忽地俯身向前。
与我四目相对,近在咫尺。
我心跳骤然加快,听他低声问道:
「姑娘,你可怜我么?」
我几乎招架不住。
「这是何意?」我强自镇定,装作不解。
他唇角微扬,眸中含笑:
「我饿了。」
这话仿若咒语,我忙伸手掩他唇:「我说什么便是什么,你不饿。」
他顿时蔫了下来,好似枯萎的花朵。
很是不满地应了声「是」。
与我料想大不相同。
他住处倒也体面,院落整洁,应有尽有。
「你住在此处,却无钱用膳?」
他将药材一一取出,仔细摆放。
「这是叔父的产业,与我无关。」
见我不解,又补充道:「是陆景辰的父亲。」
6.
难怪我会觉得这庭院里清冷寂寥,不似有人久居的光景。
想来应是陆临渊只把这里当个暂居之所,又或者是,除此之外并无人在意他的生计。
他只需苟活便好。
我默然良久。
引来陆临渊格外沉重的目光。
「手。」他疾步而来,朝我伸出手来。
从他这只手上,依稀可见陆临渊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他的指甲修得短而圆润,但我还是瞧见了他指甲里的淤青。
像是被人用力地碾压过。
朝着我摊开的手心,也有触目惊心的伤痕。
「你的手。」见我迟疑,陆临渊又说了一遍,把我紧攥着的手轻轻揉开。
我这才察觉,我不觉间掐着手心,留下了浅浅的月痕。
我不由抬眼,与陆临渊四目相对。
「无妨,莫惊。」
他的声音低沉,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宽慰自己。
「我并非你所想那般凄楚。」
思绪缓缓流转,最后定格于眼前。
「还不凄楚吗?」
陆临渊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人。
不论是往昔,还是如今,我一直都这般认为,从未改变。
「我活至今日,受到了教养,无人亏欠于我。」
「无人?」我重复了这句话。
在我看来,他身边尽是可恨之人。
他这般境况,族中长辈不可能不知晓,不过是觉得无关紧要,装聋作哑罢了。
「我虽自出生起便被抛弃,但我无理由怨恨。我父亲说我的生母年纪尚小,她无力也不敢承担后果,我能理解。」
「我父亲将我捡回府中,从未亏待过我。我母亲改嫁也带走了我,我如今有书读还有前程,并无凄楚可言。」
陆临渊神色如常,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,转身给我倒了杯茶。
「还温着,喝些。」
我接过茶盏,触手便是温热的感觉。
陆临渊继续道:「至于陆景辰那帮人,我不能说不怨。但是我母亲已经过得很是艰难,我只能不怨。」
我仰头饮了一口茶,的确是温的。
却觉得眼前昏暗。
或许陆临渊并不需我相救,他有他自己的天地,有他自成的规矩和处世之道。
不是不懂抗争,是他比我更深知生计维艰,知晓一个携子嫁入高门的妇人举步维艰的处境。
他的养母并非多不爱他,但也没有多爱他。
但是,但是。
我心系于他。
我不忍心。
7.
「为何要与我说这些?」我垂着眼,视线飘忽不定,手指无规律地轻点茶盏,又移开。
那天的霸凌,每个人的面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送去衙门,陆景辰或许会受到惩处,或许不会。
但陆临渊和他的养母定然会。
陆临渊避而不答,反问我:「为何要对我这般好?」
我的视线重新落到他脸上,黑白分明的眼里写满执拗和不解。
「因为我愿意。」
我无意识地动了下手指,清晰地感受茶盏里液体的温热感。
「陆临渊。」我另一只手也搭上来,改成双手捧着这只茶盏。
冲着他歪头一笑,尽可能使得我的语气像在说笑。
「你或许不信,我是你未来的娘子呢。」
疯言疯语,胡说八道。
我在等着这样的回答,但是陆临渊的睫毛颤了颤,问我:
「是在多远的未来?」
他没按我预想的走,我一愣。
想要告诉他,就在三年后。
他十八,我十六那一年。
但我无论怎么努力,都发不出声音来。
大概是这里的某种规则,我没办法告诉他具体时日。
我只好说:「在不是很近,但并不遥远的将来。」
陆临渊忽然笑起来。
这次的笑显得很是真心实意,唇角上扬,眉眼带笑,像是初夏里的清晨露珠,干净又透亮。
我始终觉得,他的人生也应该是这样,明媚敞亮。
但是好像,他的生命里总是在下雨。
暴雨或是连绵不绝的细雨。
我在陆临渊这里住了下来。
用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,我说我父母刚刚和离,在家闹得厉害,我从此无家可归了。
我在心里默默地向我爹娘道歉,为了他们女儿的幸福,就先假装和离一下吧。
这当真是漏洞百出的一个理由。
陆临渊却没追问,反而问了我的名讳。
「苏暖暖,你叫苏暖暖。」
陆临渊若有所思:
「取这个名讳时,叔叔伯母定是对你满怀期待。」
「我父亲说,我的名字是他在路边听闻而来。他说那位叫『临渊』的,一看便是备受家中宠爱还不缺银钱的。他希望我以后也能这般,能过得好。」
8.
说到这里,陆临渊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:「我爹读过的书不多,他觉得那便是最好的祝愿了。」
「我爹去世后,娘一人撑起这个家。她身子不好,却也没让我耽误功课,只叫我好生读书。后来她在茶楼做事时,认识了陆景辰的父亲。」
「我娘生得极美,后来便嫁入了陆府。我的姓氏也随之改了。」
「我小时候日子过得还不错。」他顿了顿,又道,「无人亏欠于我。」
仿佛在为自己的人生做注解,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莫要怨恨。
「可以怨的。」
我一边说一边回想。
「你可知道?我平日里诸事不顺心便要发怨言。铺子里伙计偷懒我怨,厨娘烧菜不合我意我也怨,街上行人撞了我衣裳我还要怨。」
我与陆临渊恰似两个极端。
我性子暴躁,稍有不如意便要发作。
而陆临渊却总是沉稳有度,处事不惊。
我曾一度羡慕他。
我重新组织言语:
「我是说,你不必事事忍让。做你自己便好。」
「你不怨天尤人,我敬你品性高洁。你若有怨言,我也因你真性情而欢喜。」
我不知晓,陆临渊是真的不怨,还是强迫自己不怨。
但这都无妨,我接纳他的一切模样。
或许我来此,并非为了什么拯救。
而是想告诉他,这世间有人爱他。
在那未知的将来,必有一个确定的我,会来到他生命中。
陆临渊握拳抵唇,语带笑意:「我明白了,多谢你。」
不知是否是我看错,我总觉他眼中带着几分戏谑。
「你都无处可去了,还这般关心我。」
啊?
我张了张嘴,最终没有解释。
这也信了。
「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学堂吗?早些歇息吧。」
「为了抵房钱,我替你掌勺,我手艺极好的。」
陆临渊看了我一眼,忽道:「那你得先去买些换洗衣裳。」
我这才想起,这不是我和陆临渊日后的家。
这里没有一件属于我的物什。
我刚要应下,摸了摸腰间那半空的荷包,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。
9.
在这里,我是寻不到营生的,我的身份全然作废了。
眼下只能耗尽这点银钱,且过且看。
让我眼睁睁看着陆临渊挨饿,我是万万做不到的。但我也不能不穿衣裳。
思来想去,我硬着头皮唤了声陆临渊。
他立即投来疑惑的目光。
「那个——我穿你的衣裳可好?」
几乎是瞬间,陆临渊的两只耳朵染上淡淡的红晕。
他慌乱地看了我一眼,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,写满无措。
我也不愿如此,可是算来几套衣裳买下来,按照这方天地的物价,约莫要花去数十两银子。
我能在此处待多久尚且未知,但陆临渊绝不能挨饿。
「里衣我自会置办,你随便给我几件旧衣裳便是。」
我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,可是看着陆临渊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样子,我一时生出了逗弄他的心思。
「对了,你可有花纹的裤子?」
想来是没有的,长成后的陆临渊穿得规规矩矩,现在这般青涩的他连衣领也是系到最上头一颗。
太过乖巧了。
陆临渊慌忙冲我摆手,他的脸上泛红:
「莫要这样。」
哟。
难怪日后的陆临渊总爱逗我。
每次都把我戏弄得面红耳赤,连连求饶才肯罢休。
原来这般有趣。
「那你也不必管我了,我呢,自小就穿不得新衣裳。」
「一穿就浑身痒痒。」
我胡言乱语的本事极高,只是说多了有些心虚。
陆临渊嘟囔一句:「不理你了。」
转身飞快地躲进了他的房间,只是关门前,还探出个脑袋看了眼我。
我轻叹口气,心里还在盘算着这点银钱该如何使用才是上策。
好一番精打细算后,我得出结论,约莫几个月后,我就得跟着陆临渊过上三餐不继的日子。
好生烦闷。
我拨开散乱的头发,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就在这时,我猛地想起,白日里衙役要我过去做笔录,我说要先送陆临渊去看大夫。
明日再说。
现在有个难题是,我没有户籍文书啊。
这个笔录,我是不能去做的。
不然等到查验身份的时候,嚯,我直接把自己送进大牢了。
我烦得把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,还是觉得郁闷。
干脆整个人往软榻上一倒,仰天长叹:「啊啊啊啊。」
10.
紧闭的房门后探出一个脑袋,陆临渊面露为难之色。
「你莫要这般,我不是当真不管你。」
「给你这个,别再喊了。」
他从门外抛来一个包袱,正好落在我面前。
我忙坐直身子去拾,打开一看,里面是他的旧衣裳。
门后的脑袋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:
「这是我前些时日穿的衣裳,如今小了些。你先将就着穿。」
「我已洗净晾干了,干净得很。」
我不禁笑出声来:「你躲在门后作甚?害羞不成?」
门后一时寂静。
良久,陆临渊闷声道:
「为何你这般熟稔?」
他语气不悦,带着几分暗哑。
我思忖片刻,笑道:「都是你教得好。」
「这些都是日后你教我的,是以我如今也不觉害臊了。」
他没有应声,我也不在意,自顾自地继续道:
「我不想去衙门做那笔录,陆临渊你说该如何是好?」
他答得飞快:
「莫怕,我去便是。」
我坐在软榻上,轻晃着脚。
脑中浮现婚前那日,我依偎在陆临渊怀中说害怕。
陆临渊轻拍我的背,不住安慰道:「莫怕,若实在为难,我一人去也无妨。」
「反正人人都知晓新娘是你。」
他这般打趣,顿时化解了我的忧虑。
而今日,在我们初遇前三年的光景,他说着相似的话语。
门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,陆临渊忽地推门而入,郑重其事地道:「早些歇息吧。」
我晃动的脚步一顿,随即又弯眼而笑。
这是在回应我方才说他「躲门后」么?
不知陆临渊用了什么法子,那笔录倒也顺遂地过去了。
我的荷包里还留着那日所绘的画像。
趁着陆临渊回来用膳时,我取出画像给他看。
「这个你可要?」
「我本想闹大些,借外人之力助你。但眼下这般,对你无益。」
况且,对陆临渊而言,养母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人。
陆临渊静静听我说完,点头道:「你说得是。」
他埋头扒了一大口饭,毫不迟疑地往嘴里送。
我无奈地敲敲桌面,示意他听我说话。
「你若再这般狼吞虎咽,我便要恼了。」
我本欲说,再这般吃,下次便不许吃了。
但转念一想,这般惩罚实在过分。
话到嘴边便改了样。
11.
见陆临渊放慢了进食的速度,我这才继续道:
「若要熬,也得撑到你赴考之后。」
陆临渊日子过得如此凄苦,还有一部分缘由是陆景辰不许他做任何营生。
而陆府每月给的银钱,到了陆临渊手中便所剩无几。
二百文钱,陆临渊要撑过一个月。
这点钱,还不及陆景辰一顿饭资的十分之一。
难怪陆临渊总是饥肠辘辘。
他勉强从饭菜中抬起头:
「你说得是。」
我失笑:「你怎只会说这句『你说得是』。」
陆临渊一脸认真:
「因你说得都对。」
我趴在桌上大笑不止。
笑够了,我撑着头看他:
「陆临渊,我做的饭菜可好吃?」
吃得这般香,若敢说不好,我便把他做成菜。
他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:
「你说得是。」
「那你说,我这人如何?」
陆临渊看出我在打趣,面上有些无奈。
「你说得是。」
我指着自己:
「那你再看看我,可配得上做你娘子?」
陆临渊似是被呛住,连连咳嗽。
我忙起身替他拍背。
陆临渊咳得眼中泛泪,结结巴巴地道:「你方才不是说,你是我未来娘子么?」
我连连点头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:「正是,正是。」
他低头继续用饭。
我很是不服:「你这是何意?」
我又开始胡言乱语:
「我要容貌有容貌,要身段有身段,要才学有才学,你有何不满意?」
就在我以为等不到回答时,他忽道:「那你又何必多问?」
话说得硬气,耳尖却是通红的。
好生腼腆。
真该死,不能亲他。
待我回去,定要好生亲他几口。
他少年时竟可爱至此。
随便说上两句,便羞得说不出话来。
陆临渊努力绷着脸,只是耳尖的红晕怎么也遮掩不住。
他认真打量我一番:
「你要容貌有容貌,要身段有身段,要才学有才学。我怕你不满意我才是。」
我被他哄得心花怒放,破例给他多添了碗饭。
把饭递给他后,我朝他道:
「你日后也是这般同我说的。」
「你可知道?你日后成了了不得的人物。」
「当真荒谬,你竟会与地位悬殊的我相恋。还总说怕我对你不满,我的闺中密友都问我是否给你下了蛊药。」
12.
「你别不信,我告诉你你当真了得。十五岁便出海经商,学问上更是高中状元。我虽比你年幼些,入学时常听人提起你的事迹。那些夫子也爱拿你做例子,说你备考时虽有挫折,却从不沉湎悲伤,而是立刻寻找缘由。」
……
我越说越来劲,陆临渊一边用膳一边听我讲。
就在我停下来歇息时,他给我斟了杯茶:
「渴了吧?」
我有些泄气:「你不信我说的?怎的一个问题也不问。」
陆临渊看着我,眼中带着宠溺的笑意:「嗯,我想知道,我是发达后才遇见你的么?」
「自是如此,你可是半点没听进去?」
「你还不饿么?」
我扯了扯身上他给的旧衣裳,哼了声,倒真有些饿了。
先用膳再寻他算账。
陆临渊只是笑着,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。
最后我也没能寻他算账,因他用完膳就去收拾碗筷了。
洗完碗,便开始读书。
我只好悄悄退了出去。
我怕他问我书中内容,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
在我的照料下——勉强算是照料吧,陆临渊的身子骨日渐康健。
两个来月的光景,他渐渐有了少年郎该有的模样。
面色不再惨白,也不似从前那般动辄喊饿。
这段日子,陆景辰也未再来寻他麻烦。
只是他当真能吃,若我不拦着,定要吃到撑得难受。
仿佛永远不知何为饱足。
我手中无银,带他去寻大夫也是妄想,只得自己琢磨缘由。
听闻这是因他常年挨饿所致,生怕下顿吃不上,故而每逢用膳便要拼命往肚里塞。
我只能尽力约束他。
随着荷包渐渐见底,我心中的惶恐愈发深重。
我隐约觉得,我就要离开这方天地了。
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。
可我还未看到陆景辰那伙人受到惩处,还未等到陆临渊过上好日子呢。
预感强烈到我无法忽视的那日,从不去接陆临渊的我,破天荒地换了衣裳去接他。
说来也可怜,我完整的衣裳只有那日来时所穿。
这段日子,我穿的都是陆临渊的旧衣裳。
倒像是最青涩的夫妻装了。
我左等右等,都不见陆临渊的身影。
我慌忙往那日的小巷奔去,又是同样的地点、同样的面孔、同样的场景。
我心如擂鼓。
陆临渊一眼便瞧见了我,朝我安抚地笑笑。
13.
养好的身子,又添新伤。
我正欲寻衙役,前方忽闻一声闷响。
陆景辰面带戏谑:「姑娘如此护他,莫非对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芳心暗许?」
他话音未落,目光轻浮令人作呕。
「他有何长处让姑娘倾心,不若与我等亲近亲近?」
四下响起一片意味不明的笑声。
一直默然的陆临渊陡然发难,将他掀翻在地,拳脚相加,不留半分情面。
陆临渊占尽上风,旁人竟无一人敢上前。
「陆景辰,你出此言,就不怕我禀明父亲?」
「你我本是亲眷,年节宴上还要见面。」
原本嚣张的陆景辰登时呆若木鸡。
我与陆临渊目光相接,他迅速起身,重重踢了陆景辰一脚。
随即拉我疾奔。
耳畔只闻风声呼啸,与他急促的喘息。
「莫慌,有我护你。」
他牵着我,我心头涌起一丝念头,不觉脱口而出:
「郎君,你我这般,倒似私奔一般。」
昔日成亲,我曾暗盼他为我做些出格之事。
非是要他悖逆礼教,只因我心中不安,想借此试探他的真心。
但他向来循规蹈矩,我不该让他因我有半分差池。
是以从未提起。
如今,倒是阴差阳错得偿所愿。
我与青涩的少年郎,在春日街巷中奔逃。
世间纷扰皆在身后。
「休要胡言。」
他气息不稳,将我推至墙角。
「非是私奔,你我定要光明正大过日子。」
他忽展颜一笑,胜过春日繁花:「你当真是我命定的良缘?」
他总是这般问,我从不犹豫。
「千真万确,我一片丹心。」
这回他未再躲闪,苍白的唇角微扬,眉眼间尽是欢喜:「那你,可愿说声钟情于我,永不相离?」
我望着他笑,语气坚定:
「我心悦你,此生不离不弃。」
「我只愿与你长相厮守,白首不渝。」
陆临渊眉开眼笑,目光熠熠生辉。
他又问:
「你我可是在那不远不近的来日相遇?」
我轻点头。
他疾步上前,将我紧紧拥入怀中,似要将我融入骨血般。
14.
我想要抬头问他缘由,却被他按住了头。
我被迫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。
听着头顶颤抖的声音:
「我等你,你定要来。」
「我与你,一定有一处栖身之所。」
「我等你,你一定要来。」
他松开我,退后两步。
我有千言万语想问他。
但他未给我这个机会,温柔地朝我一笑:「回去吧,我在此等候。」
眼前景象如沙漏倾倒。
眼前渐渐模糊。
眼前又渐渐清晰。
我仍在闺房——我与陆郎的小院。
我忍不住失声痛哭。
却被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,相公将我揽入怀中,轻声安慰。
「可是梦魇了?」
他轻抚我的发,将我拥得更紧:「莫怕莫怕,为夫在此。」
我哭了许久,抽泣着道:「我回到了你少年时,恍如亲历,真实非常。他们欺辱你,人人都在欺辱你。」
「你这般良善,为何要如此对你?」
陆临渊搂着我的身子蓦地一僵,低头看我一眼,浅浅笑道:
「你都记起来了?」
他一手轻拍我的背,一手取了绢帕为我拭泪。
「无碍的,有你便好,你待我极好。」
「上天待我,已经不薄。」
他神色温柔,眉眼带笑:「那时我想,若真有神佛,定会救我于水火。」
「后来,你便来了。」
纷乱的记忆在我心头,慢慢连成一线。
「所以,你日夜操劳经商,是为了我?」
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。
陆临渊见我止住泪,笑意更深。
「正是,你说待我事业有成,我们方能相遇。我日日盼着见你。」
「所以才不敢懈怠。」
难怪街巷传言中,陆郎都在拼命打拼,不惜性命。
我心疼地抚上他面庞:「我竟不知你有这般苦楚。若是我,定恨透了这世道。」
陆临渊深深看我一眼,轻叹道:「得你如此深爱,我又怎会恨这人世。」
「我感激上苍眷顾都来不及。」
我被他说得羞赧,将头埋入他怀中。
他笑着揉乱我的青丝:「可要安寝了?」
「明日便是我们大婚,恐你起不来。」
我忙从他身上跃下:「睡了睡了。」
「明日可是我们的终身大事。」
「你快看看,我眼睛可肿了?」
「没有,依旧美得很。」
15.
我轻哼一声,准备去安寝时,忽又想起什么,凑上前去与陆郎温存片刻。
须臾,我伏在他膝上啜泣。
他耐心地劝慰良久。
我一面哭一面埋怨道:「你往日分明天真纯善,如今怎地变得这般登徒子?」
陆郎这厮,丝毫不觉羞愧,反倒理直气壮地道:
「都是娘子教导有方。」
「为夫谨记教诲,才有了今日。」
呜呜呜,当初就不该逗弄于他。
可是,好生不甘心啊。
我暗中看他,思索着如何讨回这一局。
他却是笑得温柔:「今夜是不打算安歇了?」
「谁说的!」
我忙爬上床榻,将锦被拉至颈边。
罢了,来日方长,不急于一时。
我总有机会扳回一城。
16.
那天他看见她,比这满园春色还要明媚几分。
他默默念着她的闺名,暖暖暖暖。
一听便知是父母期盼而生的贵女,哪似他这般无根浮萍。
他只愿她永远如春日般明媚灿烂,最爱看她展颜一笑。
「不要私奔,你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过日子。」
他要放她离去,在那未知的将来,等一个确定的她。
他会一直等,不论她来或不来。
除他之外,无人记得她来过这偏院。
她恍若一阵清风拂过,未留半点痕迹。
可为了那未知将来里确定的她,陆临渊愿倾尽所有。
在这条路上,他展露出惊人的才智与坚韧不拔的意志。
陆临渊耗费许多心力,终于寻得陆景辰等人的罪证。
他们暗地里做尽伤天害理之事,如今皆已伏法。
陆临渊发了狠地用功,即便高中春闱,名列榜首,也不敢有丝毫懈怠,立即着手经商。
他不容许自己有半分松懈与悲伤,心中只想着,他好想她,好想见她。
而她,在他功成名就的未来里。
金秋时节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陆临渊一眼便认出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。
世事难料,但他笃定,那就是他的未来娘子。
一定是她。
陆临渊常与娘子感慨,说他何其有幸得天眷顾。
却不知他与苏暖暖原本该在他功名在手两年后相遇。
只因爱意太深,竟冲破了命运的安排。
他凭一己之力,生生将相遇提前了四年。
他只道是命运眷顾。
殊不知,命运总是青睐那些不认命的人。
更新时间:2025-03-14 15:50:2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