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夏天的蝉鸣粘在铁路局家属院斑驳的墙皮上，七岁的陈默攥着半根小布丁雪糕缩在五平米阳台的夹角。雪糕棍在石灰墙上划出细密的刻痕，碎屑落在印着"安全生产标兵"字样的搪瓷缸里——那是大伯用了十二年的茶杯，杯壁上的铁路徽章已被茶垢浸成暗黄色。

"治癫痫要多少钱你算过吗？"厨房传来瓷碗磕碰的脆响，婶子把腌萝卜的粗陶坛子蹾在灶台上，"他这病三天两头发作，上个月光做脑电图就花了你半个月工资！"陈默的脊背贴着滚烫的墙面，雪糕融化的糖水顺着指缝滴进墙根裂缝，像在给这座六十年代建成的苏联式筒子楼输血。

大伯的铁路制服搭在褪色的牡丹花窗帘上，袖口的铜纽扣把夕阳折射成破碎的光斑。他蹲在掉了漆的五斗柜前翻找存折，柜门合页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："市局刑警队老周说，志刚两口子的失踪案可能牵扯走私..."

"走私能当饭吃吗？"婶子突然掀开印着红双喜的防蝇纱罩，铝制蒸笼里的馒头腾起一团白雾，"你看看粮本！上个月超了二十八斤定量，要不是我拿工业券跟菜站刘姐换粮票..."她的声音突然卡住，陈默听见菜刀剁在案板上的钝响，比他发病时脑仁的抽痛更密集。

墙角的刻痕已经形成螺旋状凹槽，陈默用雪糕棍挑出半片带铁锈的钉子。去年冬天父亲教他集邮用的镊子，此刻正锁在婶子的樟木箱里——连同母亲织到一半的枣红色毛衣，都成了需要每月曝晒防霉的证物。筒子楼外传来蒸汽机车的轰鸣，震得阳台上晾晒的尿布像招魂幡般晃动。

"下学期的借读费要交两百。"大伯的声音混着卷烟丝呛人的气味飘来，"子弟小学那边..."

婶子突然把沾着菜叶的搪瓷盆摔进水槽："铁路子弟学校！你弟弟当年要不是非调去地方上，能摊上这种事？现在倒要我们供他上重点？"

陈默的指甲缝里嵌满墙灰，雪糕棍"咔"地断成两截。他忽然想起失踪前夜，父亲把《资治通鉴》合上时说的那句："司马光没写明白，晋阳城破时那些孩子的哭声去哪了。"此刻阳台外晚霞如凝血，远处调车场的铁轨正将落日切割成碎片，每一片都映着粮店黑板上一路飙升的米价——1.48元/斤的字迹在陈默视网膜上灼出焦痕。

1999年秋雨浸透铁路家属院时，十四岁的陈默在校服第三颗纽扣系上了陆宇送的玻璃弹珠。那是颗混着螺旋纹路的猫眼石纹弹珠，陆宇翻过煤渣墙从化工厂废墟刨出来的，"像不像《奥秘》杂志上说的宇宙星云？"他说话时门牙漏风，父亲昨夜用皮带抽掉了那颗龋齿。

两个被菌斑标记的少年，在子弟小学后墙的霉斑里建立王国。陆宇教会陈默如何用锈铁钉在泡桐树皮刻暗号——"△"代表食堂包子有蟑螂须，"○"表示今天值日生会偷倒粉笔灰进他饭盒。他们共享课桌深处发霉的《七龙珠》漫画，分食陆宇继父皮鞋柜里偷来的山楂丸，把止咳糖浆滴进眼保健操音乐卡带的磁头。

陈默发病抽搐时，陆宇会掰断体温计，用水银珠在水泥地上滚出银河系轨迹。"看，这是猎户座大星云。"他舔掉嘴角白沫，"我们是被黑洞吐出来的星尘，迟早要回到真空里。"

2002年中考结束那夜，陆宇的继父在铁路道口被运煤车撞成两截。陈默蹲在太平间外的槐树下，看陆宇用美工刀削铅笔，木屑堆成小小的坟茔。"我要去深圳电子厂了。"他突然把刀尖扎进树干，"我爸的工伤保险金够买张站票。"

陈默的癫痫在陆宇消失后开始变异。发病时不再口吐白沫，而是用圆规尖在手臂刻"△○"符号，血珠渗进校服袖口，结成硬痂后像某种远古部落的图腾。班主任把《青少年心理健康问卷》拍在他桌上时，钢笔墨水正顺着陈默的静脉纹路爬行，在虎口处聚成黑洞般的墨渍。

大伯死于2005年春运的调车场事故。婶子接到通知时正在粮店排队抢购涨价前的东北米，人群推搡中她摔倒在结冰的台阶上，后脑渗出的血融化了积雪下的陈年煤灰。陈默在停尸房闻到和陆宇继父相同的福尔马林味时，喉管突然钻出成串的笑声——像锈蚀的铁链在隧道里拖行。

2008年拆迁队进驻家属院那天，陈默终于找到了菌丝网络的枢纽。他看见巨型挖掘机的铲斗刺入地壳的瞬间，无数透明菌丝从大伯的搪瓷缸、陆宇的玻璃弹珠、婶子的粮本里喷涌而出，在柏油路面上编织成巨大的"△○"符阵。当警察用电击棍将他按进混疑土时，陈默正疯狂啃咬手臂上的结痂，那些随脓血涌出的孢子随风飘向废墟深处。

二十年后，春城精神病院的护工发现，陈默病房墙根的霉斑总会长成精密几何图形。每当雷雨夜，他抽搐的手指会在床单上划出铁轨般的纹路，而监控摄像头拍到的菌丝网络，正以每年三毫米速度向市档案馆方向生长。

2010年惊蛰，春城精神病院三楼的铁栅栏爬满雨锈。陈默第一次见到周爻时，老人正用牙刷柄在霉斑墙面上刻乾卦符号，菌丝在他的银须上结出晶状露珠。"这不是病，是命格破了洞。"老人拾起陈默被没收的混凝土碎块，"《周易》第四十四卦——姤，女壮勿用取女。"

陈默的癫痫在周爻的吟诵中变异。当护工注射镇定剂时，那些菌丝网络会从血管里探出透明触须，将药液分解成《资治通鉴》的残章断句。周爻说这是"地气反噬"，用搪瓷碗底给他画了个遁卦："阴长阳消，你该躲进时间的褶皱里。"

周爻的枕头藏着六十甲子轮盘，骨珠串成的算筹浸过三十年中药汤。每当月圆夜，他会用陈默挖出的墙灰重构洛书："看这九宫格，你父母在坎水位失踪，陆宇入兑金局西行，大伯婶子陷离火..."老人指尖的菌丝突然暴长，在铁架床上织出春城地图，所有死亡坐标连成北斗杓柄。

陈默开始用指甲在床板刻卦象。震为雷对应陆宇消失那天的暴雨，坤为地是大伯被铁轨吞噬的卦应。周爻把镇静剂药瓶改成卦筒："抽到未济卦就吐掉药片，水火未济，正是转机。"

2012年冬至，周爻在浴室镜面写下《焦氏易林》残篇后失踪。护工说他被家属接去养老院，陈默却从盥洗池排水口捞出沾着卦辞的指甲——"鼎折足，覆公餗，其形渥，凶"。当月精神病院扩建，挖掘机从地基里刨出周爻的桃木卦盘，盘面菌丝正组成姤卦变爻的轨迹。

陈默的癫痫从此携带预言属性。当菌丝从瞳孔溢出时，他能看见周爻在平行时空继续推演太乙式：1999年父母失踪现场的地磁异常是"天芮星临死门"，陆宇南下那趟列车对应"六合逢空亡"，就连此刻啃噬混凝土墙的老鼠，都在紫薇斗数里化作天机星曜。

2023年白露，已成为精神病院"活化石"的陈默，在当年周爻刻卦的墙角培育出菌丝八卦田。年轻医生用最新脑机接口检测他发病时的神经信号，发现β波竟与三千年前殷墟卜甲裂纹的傅里叶变换波形完全一致。

"这里才是我的归妹卦。"陈默把药片撒进菌丝田，那些化学分子在卦象中分解重组，长成微型《连山易》的孢子典籍。夜班护工总听见他在隔间低语，透过监控探头能看到菌丝正在玻璃上生长出汉字："乐天知命，故不忧。"

更新时间：2025-04-16 23:17:03